代表20世纪人类思想最高水平的三场世纪大辩论: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;平等神话,分配正义与共富;意识形态与宗教
一切历史,都是思想史。回望人类历史,每一次经济大萧条、社会大动荡、文明大倒退,几乎都缘于错误思想的流毒——20世纪的历史,尤其如此。
发生在20世纪的一战、二战、冷战,是人类先辈们不敢想象的——不仅规模空前、损失惨重,更是一种波及所有领域、裹挟所有阶层的“全面战争”。
最令人唏嘘的,是20世纪的多起内战。西班牙内战、越南内战、东西德之间的柏林墙,以及持续至今横在南北朝鲜之间的三八线……其手段之酷烈、仇恨之深重,甚至远远超过古代的异族征战——冲突双方都坚信,自己正在捍卫一种更先进、更高尚的观念。
然而,与观念带来的后果相比,这些导致了剧烈冲突的观念本身,却因为种种原因,长期无法被大众知晓。
20世纪有三场大辩论非常伟大,兰格VS米塞斯,罗尔斯VS诺齐克,萨特VS阿隆,代表着20世纪人类思想的最高水平,涵盖了经济模式、社会制度、意识形态的三大战场。它们不仅深刻塑造了当今的人类冲突,也是20世纪极权历史的病理切片,是我们避免重蹈覆辙的重要参考。
▋辩论一:计划经济与市场经济
亚里士多德说,人不可能掌握全部真理。但是在整个20世纪,总有人幻想着人类可以达到“全知全能全善”,建成尽善尽美的制度——为着这种观念,他们甘愿赌上(所有人的)性命。
一战前后,恰逢“第二次科技革命”——爱因斯坦“相对论”的诞生、电气化的起飞,都极大地助长了人类的自负。人们痛恨资本主义的“软弱和不公”,盼望以“科学主义”构建出完美的经济和政治,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社会问题。
1917年,苏联在一战的余烬中诞生。随后,旨在“消灭剥削、消灭私有制,通过强大的政府,以科学的方法,管理整个国家生产与需求”的计划经济模式,在短短几年时间,缔造了20世纪历史上的苏联神话。
就在“苏联神话”让世界侧目时,年仅30岁的奥地利经济学家米塞斯发表了一篇石破天惊的文章,对“苏联神话”,尤其是“经济奇迹是否可行”的问题,发出有力的质疑。
这个话题相当庞大,但米塞斯的论证和逻辑链条非常简洁清晰:
1. 生产、消费是最基本的经济活动,两者都是靠“经济计算”来达成的。即是说,生产者和消费者在估算一笔买卖时,只能凭借“由竞争产生的真实价格”作出决策。
2. 价格反映的是消费者的需求程度,以及生产资料的稀缺性和可靠性——任何个人或组织都不可能掌握如此庞杂的信息。
3.生产资料一旦被垄断,自由竞争一旦被人为消灭,价格会因此被扭曲,失去其尺度功能——生产者和消费者都失去了唯一的参考。
4.生产者为了虚假的需求做无用功,消费者花高价也买不到合适的商品。最终,整个经济体因为严重的浪费和短缺,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……
简言之,米塞斯以事实和逻辑证明:任何强大的单一组织,都无法完成经济计算,必然导致混乱、奴役和衰败。这篇文章连同后续的论证,后来被扩充为一本旷世巨著《Sozialismus》。
20岁的哈耶克在读完这本书后,立即决定拜米塞斯为师,并从一名“温和的激进主义者”转向了坚定的市场派。而最能代表哈耶克学术水平的《科学的反革命:理性滥用之研究》一书,正是沿着米塞斯提出的问题,进行的追根溯源之作。
一石激起千层浪,这篇文章招来严厉的批驳,甚至激烈的谩骂。米塞斯孤军奋战,他的对手却是数不胜数——最著名的是波兰经济学家奥斯卡·兰格。
如同所有乌托邦主义者一样,兰格指出了市场经济固有的缺陷:
1. 自由市场的价格体系和自由竞争,必然导致极大的贫富悬殊、资源错配;
2. 自由市场的无序竞争,将无药可救地导致周期性的“癫痫”——经济危机;
3. 自由市场的这一致命缺陷,必然导致“繁荣—衰退—萧条—复苏”的周期轮回……
自由市场真的是弱肉强食、混乱无序吗?计划真的可以弥补市场吗?那些美好的乌托邦愿望,真的能实现吗?……围绕这些问题,米塞斯与兰格等人爆发了旷日持久的大论战——它被称为“两种思潮、两种意识形态的第一次世界大战”。
兰格提出了一个“完美方案”:把经济运行的理论模式引入市场机制,实现资源合理配置、充分利用高效率增长的经济运行模式。简言之,就是“用计划指导市场,弥补市场的不足”。
米塞斯毫不客气地反驳:计划经济无法弥补“市场的弱点”,计划的弊病会扩散到其他领域,导致巨大的社会灾难。
1.计划经济没有价格激励,创新和互助都会走向衰竭;
2.计划经济的决策者,不用承担破产、退场的后果,因此其错误将会不断扩散;
3.计划经济的成果分配,是靠中央计划的强制命令,而不是价格贡献,其结果是更严重的不公和贫富差距……
米塞斯对计划经济的质疑和预判,每一点都切中要害,也几乎改变了世界的思想版图。
尤其是当兰格辩称“即便没有价格参照,我们也可以更细致地计算生产要素”时,他其实已经承认了米塞斯的预判:计划经济的确摧毁了估算商品的“唯一标尺”——每个外行人都能看懂的“价格”。
遗憾的是,随着世界性经济危机爆发,论战的天平发生反转,反对市场、支持计划的观点很快取得了压倒性优势。
各国央行的通胀政策引发全球性的错误投资,泡沫在1929年爆炸,大萧条横扫世界,各大经济体哀鸿遍野。而苏联由于所有生产资料归政府所独有,靠着控制贸易流量、掠夺私人经济,它躲过了世界性的金融危机。再加上新技术革命的红利,其经济几乎一枝独秀。
尽管米塞斯早就预言了大萧条,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人们都认为是“兰格驳倒了米塞斯”——这场论战因此被称为“兰格论战”,这套“计划指导市场”的模式也被称为“兰格模式”。
于是,苏联计划体制借着知识精英的背书,戴着“关心劳苦大众”的冠冕,迅速成为摆脱萧条、弱国变强的“救世良方”。致命的病毒开始在全球扩散:当时的纳粹德国、中国国民党政府,甚至美国罗斯福政府和阿根廷政府,都争相学习苏联的“成功经验”……
诺齐克认为,真正的正义是“持有正义”,包括:
1. 取得的正义原则。如果每个人的持有都是正义的,那么持有总体也是正义的,反之则不然。祖传的遗产、野地里捡的金子、诚实经营所得的利润,不需要矫正。
2.转移的正义原则。自愿的交换、赠送,属于此类。
3.矫正原则。前两个原则受挫时,需要做出纠正。法院判决的赔偿,属于此列。
诺齐克坚持,不能把天赋、勤奋、幸运所带来的收益,看成“社会”的共同资产——它们都属于“最基本的个人权利”;不能以“社会正义”的名目,使个人遭到无端的侵害——不正义的手段(局部),绝不能带来正义的目的(整体)。
因此,所谓“分配正义”(包括权力主导的“福利”国家),其实质是对个人权利的践踏、对正义原则的歪曲。
罗尔斯的设计,最终是做大国家权力,侵害个人自由。这种“分配正义”越多,国家权力就越横暴,个人自由就越卑微,真正的正义也会因此消亡。
对于国家的功能、权限,必须予以高度警惕——与其做大国家,不如重申国家的限度:国家必须是,也只能是保护个人权利的工具;这种保护必须是“被动的”、“最小的”、“守夜人式的”。这样的国家才是正义的、持久的,才可能为个体公民提供中立性的保护。
诺齐克进一步指出,相比追求“平等”的分配正义,保障个人权利的努力通常更紧迫、更艰难。20世纪的一系列乌托邦体制,都打着“平等”的旗号,把国家权力扩大到极致,导致了无数的人祸。
▋辩论三:意识形态与宗教
陀思妥耶夫斯基说:“如果没有上帝,那么所有事情都可以被允许”。在“上帝已死”的时代,人们肆无忌惮地践踏一切道德伦理,渴望砸碎一切“自由的枷锁”。然而当他们宣称“人类理性已经消解宗教蒙昧,我就是自己的上帝”时,却蓦然发现,自己已经身陷宗教战争。
法国是启蒙运动的大本营,也是各种无神论意识形态的发源地。数百年来,法国思想家不遗余力地创造各种“新信仰”(意识形态),以此抨击教会、讴歌理性。
在意识形态几乎全面统治人类的20世纪,法国思想家保罗·萨特,是当之无愧的意识形态先锋、左翼思想领袖,而他的好友雷蒙·阿隆,因为与他尖锐对立,成为“20世纪和法国人中的双重异类”。
萨特是天才的剧作家,也是激进的革命者。二战前后,他一边组织乌托邦主义运动,一边写哲学《存在与虚无》。
萨特的哲学与其说是无神论,不如说是“反有神论”。他认为:人要想获得自由,就必须彻底否定上帝、否定“先于存在”的人性,直至否定当下的自己(虚无)、“自己创造自己”,否则就会落入“宿命论”和“任人摆布”的境地;每个人都要争取自由,于是每个人都只能看见自己,在孤独、挣扎中成就自己的自由……
基于这样的意识形态和人性假设,萨特非常推崇“斗争哲学”,积极鼓动、亲身参与国内外的阶级斗争。


